開往嘉義的列車正馳騁於豐沃的嘉南平原中,它紀錄了每位旅人的行程,也默默承載了一段段令人刻苦銘心的故事。我凝視著窗外倏忽消逝的景物,思緒又被拉回昨夜的那場爭執之中……。


告別了同窗為我在當兵前所辦的聚會,我心中雖多了幾分篤定的寧靜,但仍難掩一紙兵單所帶給我的衝擊,此刻心裡除了掛念與女友的感情外,長期存在於父子間的心結更令我不知所措。誰也沒想到當初毅然而然的決定,卻換來父親三年的不諒解,知道父親對我的期望,然而決定從事業務工作的我,卻從不曾動搖過自己的信念。隨意地收拾著幾樣必備的物品,走出房門我將背包置於客廳的長椅上,屋內寂靜的氣息彷彿連空氣也幾乎凝滯了,使人情緒變的煩躁不定,而原本就一觸即發的僵持也因父親的一句話而潰堤。「到今天你仍是不放棄嗎?」是的,我從不後悔當初的決定,即使這條路我走的並不順遂,也不如想像中那般容易,或許我可能因此而受到挫折與失敗,但這打擊並未將我擊垮,我願意盡我最大的努力來面對眼前的挑戰,我不要別人來決定我未來的方向,我追尋的是自己的人生,建築著自己的夢想,我永遠都不可能只當一 個廚子……。


火車剛駛離一個未曾聽聞的小站,窗外印入眼簾的是一望無際地油麻菜田,從小我就喜歡這些平凡且隨處可見的花,不知為何,每每望見這幅黃綠相襯的畫面就令我心曠神怡,尤其是在那夕陽餘暉映照之下,彷如一片黃金海,不禁令人想徜徉於其中,擁抱那剎那即永恆的情境。然而昨晚父親打在我臉上的那巴掌,現在似乎仍隱隱感受得到臉頰上灼熱的痛,這巴掌打亂了我的思緒,也打碎了他的心。而我卻像掙脫羈絆的野馬,任情緒潰堤、任思緒狂飆,放任自己釋放所有積醞心中的言語,混亂與失控正吞蝕著我的理智,我迷失了方向也失去了自我,我早已記不清自己到底說了多少話、說了什麼話,但我卻清楚地知道這巴掌所代表的並非事情的落幕,而是另一段故事的開始。列車已停靠於月台上,我跟隨著一同報到的夥伴搭上了前往新訓中心的接駁公車,車上載滿著一顆顆像我一樣茫然又無奈的心,任憑司機將我們載至未知的目的地,佔地不大的營區果真麻雀雖小然而卻五臟俱全,我們跟隨著班長的指示進行著一項項繁複的手續,看看身上的迷彩服,我知道從現在起將邁入我一年十個月的軍旅生涯,不過這晚仍是令我徹夜難眠,縱使身旁的弟兄皆如我一般地來自各自的家庭,然而處於這樣的環境之中,反倒突顯了我這顆孤寂落寞的心。


一連數日緊湊的生活,可說是將每天的時間都做了最充分的利用,而早睡早起的生活對我這個夜貓子而言,簡直是嚴峻的酷刑,拋開以往糜爛的生活習慣,如今的我正接受著軍事教育的洗禮,歷經每個男孩都必須面臨的考驗,體驗這種截然不同於以往的生活模式,隨著課程的正式開始,規律的生活作息更令我無暇去思索惱人的雜事,每天總有充實的課程及一件接著一件的公差,遵行著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不變定理,日子過的雖忙碌但倒也平安順利。而一有空閒我唯一的嗜好便是提筆寫信給遠在台北的女友筱筑,由於平常各自忙於自己的工作與學業,加上分隔兩地的距離,使我們在相見不易的情況下,往往只能靠電話聯絡,但軍中的電話似乎永遠都不夠用,一到休息時間總能見到大排長龍的人群,實在令我望之怯步!因此書信的往來已成了我心靈上最大的寄託,一遍又一遍地看著手中筱筑的來信,及皮夾中那張合照的大頭貼,整日的疲憊頓時幻化為滿懷的甜蜜,及我對她無盡的思念。


一週下來,我已逐漸習慣軍中的生活步調,與朝暮相處的同梯弟兄也有了較深的認識,我的鄰兵逸帆來自單親家庭,從小父母便離異,他母親肩負起家中生計並獨自撫養四個小孩長大成人,沒想到這種電視劇才有的情節,竟活生生的在我身旁上演著,但在逸帆身上卻見不到憤世忌俗的神情,溫和的個性與善解人意的態度著實令我訝異,也許是受到家中三個姊姊的影響吧!而他雖較我年小兩歲,但在他稚氣的臉上我卻能感受到一股成熟的氣息,我們幾乎成了無話不談的摯友,然而就在一切都已步上軌道的此刻,老天爺竟開了我一個玩笑。


一封來自筱筑的信,描述著她面對學業與感情的兩難,而分隔兩地的事實已殘酷地考驗著彼此的決心,難道我當真無法扮演好一個情人的角色嗎?面對這段感情我無怨無悔的付出、誠摯無求的對待,並用盡一切的心力,沒想到所換來的卻是一封令我錯愕的分手信!極度地失落與傷痛充斥於心,綿延不絕而來的思念與不捨之情,更壓的終日渾渾噩噩的我難以喘息。我的失常引起了輔導長的關注,有天就寢後他特地找我到他的寢室,沒想到外表冷酷嚴峻的輔導長,在私下竟是如此的平易近人,我對他述說著這段感情的點點滴滴,而他只是靜靜地聽我說著自己的故事,他明白我對這段感情的難以釋懷,一夜的交談,他並沒對我說些陳腔濫調的安慰,只有中肯貼切的鼓勵。此外,將心比心的態度更給予了我振作的動力,雖然心中的傷痛仍需時間來撫平,但我知道不該再如此消沉,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為所有關心我的人,我都該提起精神面對眼前的事實。


往後的數日,我將所有的精神與時間都投入於工作之中,我相信充實的生活是最好的感情治癒藥,往日的回憶還是埋藏於心中慢慢沉澱吧!莒光課結束後,輔導長宣佈週日將舉辦懇親會,所有的弟兄早就期待這天的來臨,個個欣喜若狂,興奮之情溢於言表。一下課大夥便迫不及待地將這個好消息告知遠方的親人,然而入伍前那晚的爭執卻又再度浮現在我的腦海中,父親憤怒中帶著傷痛的神情,我一生也難以忘懷,彼此心中的矛盾與心結彷如聯繫著話筒的電話線一般,糾結纏繞而無法釐清,我輕嘆一聲緩緩地掛上電話,不禁意地發現站在轉角的逸帆正對我打個招呼,我想他應該看見了我怪異的舉動吧!然而我只是回應他一個無奈的微笑,不願多談。


歷經數日內心的掙扎與考慮,我懷著忐忑的心情撥著熟悉的號碼,話筒那端傳來了母親關心的問候,我生澀且吱唔的回應著,草草地述說懇親會的事後,也不等母親回答我便掛上了電話,尷尬的氣氛幾乎令我窒息,而父親不願接我電話的事實似乎已說明了一切,打這通電話其實只是多餘的,我收起失落的心情走回人群,強顏歡笑只因不想讓人發覺我心頭的傷痛。


炙熱的夏日,即使在清晨也能感受到一股令人眩目的熱潮,週末和往常的生活作息並沒什兩樣,然而今日除了例行的打掃與勤務外,每個人的心中卻多了一份期待與興奮之情,一輛輛駛入營區的轎車正為懇親會的開始揭開序幕,在班長的帶隊下大夥排列整齊的在走廊上席地而坐,等待著親人及朋友的到來,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,走廊上僅剩不到一半的人,此時逸帆的三個姊姊正向他猛揮著手,他高興地直奔登記處,臨走前還不忘拍拍我的肩給予我打氣,這平常且簡單的動作此刻對我來說,卻是相當的受用。二個小時過去了,輔導長對於我們這些沒人認領的小兵們,也開始關心地一一詢問情況,但我卻不知該如何回答,複雜的家庭問題又該如何啟齒?


望著營區內一叢叢的人群,心中除了羨慕還包含了幾分失落,不禁想起了筱筑,雖知再也喚不回逝去的感情,但總是不自覺的觸景傷情,發現自己也開始多愁善感起來,當日那個瀟灑脫俗的我,如今早已不復尋了。班長的召喚聲將我拉回現實之中,我邁著遲疑的步伐走向會客處,眼中所見是母親欣慰的笑容,雖我心中多麼企盼能與別人一樣參加懇親會,可是我卻不敢奢望、也不敢有太多的期待,母親的出現的確使我出乎意料,也令我心中充滿無限的感動,我們避開人潮選擇坐在中山室外的樹蔭下,她關心地不斷詢問軍中的生活情況,並拿出大老遠帶來的便當與水果,我知道她介於我與父親之間的難處,可是這並非是二選一的是非題,這些年來雙方為了彼此的堅持,已不知傷了對方多少回。回首想想,這一切真的值得嗎?我得到的恐怕還不如失去的多吧!這世上有什麼會比去擁有一個關心我的人重要呢?而我竟毫不在乎地傷害了他們的心,見到母親樸實的笑容與感情地真摯流露,我真的好後悔,我不該如此任性與固執,然而父親不願見我,也正代表著他對我的不諒解。


思緒再度被眼前的輔導長給打斷,我向他介紹身旁的家人,並邀請他與我們一同用餐,此時母親打開手上的便當盒,熟悉的菜香味不禁使人垂涎三呎,而豐富的菜色與精心的調理更令人食指大動,只見母親一邊將手中的便當遞給我,一邊說著:「這便當是你爸爸親手為你準備的,他知道軍中的伙食可不比家裡來的合你口味,一大早就上市場去挑選新鮮的材料,特地做了幾樣你喜歡的家常菜要我帶來。」接過便當我才恍然大悟,原來這一切都是輔導長安排的,想必是逸帆向輔導長說出我的事,我的雙手因激動的情緒而顫抖著,望著手中熱騰騰的便當,我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潸然落下,我明白父親終於肯諒解我了,這個他親手烹調的便當就是最好的證明,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頓飯來的美味呢?沒想到繞了一大圈才了解自己想要的是什麼,為了那些所謂的堅持我已付出了代價,我實在不該再傷害任何一位愛我的人,此刻心頭思緒五味雜陳,但我只想對父親說聲:爸爸,對不起…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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